1895年《马关条约》墨迹未干,北京的总理衙门里,奕訢盯着"割让台湾、赔银二亿两"的条款发愁——不是愁"天朝上国"颜面扫地,而是愁这二亿两白银相当于清政府三年的财政收入(《清史稿·食货志》);同一时刻,《申报》的编辑却在版面上疾呼"台湾者,南洋之屏藩,弃此尺寸之地,是谓自裂其肢体"(《申报》1895年5月21日)。当"天下"的旧梦撞上"万国公法"的新规,中国精英阶层的算盘声里,藏着一个时代的认知转折。
一、从"疆土"到"利权":条约里的观念暗涌
《马关条约》第二款写得直白:"中国将管理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之权永远让与日本。"在传统朝贡体系中,"属国"易主本是常事,但这次是"王土"的物理切割——台湾的煤矿、樟脑、港口,都被明确列入"让与"清单。这种前所未有的"明细账",让清廷第一次意识到:土地不仅是"江山社稷"的象征,更是可量化的"利权"。
地方督抚的反应更务实。张之洞在1895年5月致电总署,直言"台湾断难自保,不如暂归日本,而索赔偿巨款"(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3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21页)。这话常被后世扣上"卖国"帽子,却鲜少有人注意其背后的逻辑:张之洞已将台湾视为可交易的"财产",而非不可动摇的"疆土"。当"割地"与"赔款"被放在天平两端称量,"主权"便从模糊的道德符号,变成了精打细算的利益单元。
连向来谨慎的李鸿章,在《复议海防折》中也承认"此次赔费甚巨,固须力求撙节"(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11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48页)。这种对"利权"的计较,恰是近代主权观念的隐性生长——当土地可以被定价、资源可以被折算,"国家"的边界便不再是"普天之下"的想象,而是具体到每一寸土地的归属、每一分银子的得失。
二、宫廷的沉默与民间的呐喊:两种声音的撕裂
翻开1895-1899年的宫廷档案,会发现一个奇怪现象:无论是光绪帝的朱批,还是慈禧太后的懿旨,从未出现过"主权"二字。《翁同龢日记》里满是"倭情""教案""饷银"的记载,唯独不见对国家主权的讨论(翁同龢著,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这种"沉默"并非疏忽,而是传统政治话语的惯性——在"君权神授"框架下,疆土得失是"天子"与"蛮夷"的实力较量,无需向"天下"解释。
但民间与士绅的声音截然不同。《申报》1895年5月21日发文称"台湾一割,南洋各岛必不自安,闽粤漕运立绝"(《申报》影印本,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32册第567页)。这里的"南洋""闽粤"已超越传统行政区划,指向明确的地缘利益单元;而"漕运立绝"则将主权与经济利益直接挂钩。康有为在《上清帝第二书》中更进一步,提出"割地则国势日弱,国弱则民贫,民贫则盗起"的逻辑链(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2页)。这种将领土完整与政权稳定绑定的论述,实则是近代主权理论的本土化表达——不再谈"华夷之辨",只算"利弊得失"。
台湾民众的反应更具冲击力。1895年5月25日,唐景崧在台湾成立"台湾民主国",檄文直言"台民惟有自主,权摄台政"(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编《台湾抗战日方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89页)。尽管"民主国"很快失败,但其"自主"诉求已突破"忠君"框架,直指对土地的实际控制权——这与清廷"暂弃台湾以保大局"的决策形成尖锐对比,暴露出精英与民众在主权认知上的鸿沟:前者算的是"朝廷的账",后者争的是"自己的根"。
三、瓜分狂潮中的觉醒: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建构
1897年德国强占胶州湾,1898年俄国租借旅顺大连,列强瓜分的脚步越来越急。但与40年前鸦片战争时不同,此时的中国精英不再满足于"抗议"与"修约"。张之洞在1898年《劝学篇》中提出"保种必先保教,保教必先保国"(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741页)。这里的"国",已不再是"朝廷"的代称,而是包含土地、人民、文化的共同体——当"保国"成为共识,"主权"便从书斋概念变成了行动纲领。
政策层面的变化更明显。1898年总理衙门颁布《振兴工艺给奖章程》,首次将"保护矿权""专利权"纳入国家政策(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8页)。尽管章程条文粗糙,但其逻辑清晰:通过法律手段维护国家对资源的控制,正是近代主权观念的制度实践。就连向来保守的慈禧,也在1901年《新政上谕》中承认"近之学西法者,语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艺之皮毛,而非西政之本源也"(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3页)——所谓"西政之本源",暗含的便是对国家主权的重视。
1900年前后的舆论场更能说明问题。《清议报》1899年第16期载文称"今日之世界,乃主权争竞之世界。一国之主权,犹一身之有四肢百骸,不可任人割裂"(汤志钧编《戊戌变法时期报刊丛编》第2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91页)。此时距《马关条约》签订不过四年,"主权"一词已从陌生概念变为高频词。这种转变的速度,恰恰印证了甲午战败的冲击——当旧有的"华夷秩序"彻底破产,精英阶层不得不借助西方话语,重新定义"国家"的意义。
算盘声里的时代转身:
回望1895-1899年,中国人对"主权"的认知始终在撕裂中生长:宫廷依旧沉默,民间已喧哗;话语尚显生涩,行动却已务实。这种矛盾恰恰揭示了历史的真实——近代主权观念在中国的落地,从来不是教科书式的线性演进,而是在战败的阵痛中、在利益的算计中、在传统的裂变中艰难成型。
当我们今天谈论"国家主权"时,或许不应忘记:这个看似不言自明的概念,曾在甲午战后的废墟上,被无数精英用算盘声、呐喊声、甚至血泪声,一笔一画勾勒成形。它既是对"天下观"的告别,也是对现代国家认同的艰难启程——而那些关于"割地划算与否"的争论,恰是这个转身过程中最真实的注脚。
史料来源
1.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年版;
2. 《申报》影印本,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版;
3. 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4. 翁同龢著,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
5. 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
6.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编《台湾抗战日方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5年版;
7. 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9年版;
8. 汤志钧编《戊戌变法时期报刊丛编》,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9. 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11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