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钱，能买到什么？

可能一瓶矿泉水买不到，一趟公交车也坐不了。

但在渭南，一元钱能买到一场秦腔大戏。

这不仅是文化盛宴，更是三秦大地上，一场关于传承的温情博弈。

18年前的困境

时间回到2007年之前。

渭南是文化大市，拥有13个专业剧团、10个地方戏曲剧种。但这座城市却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剧团无戏演，群众无戏看。

即便是名家出演的秦腔演出，也无人问津。不少年轻演员无奈改行，有的去开出租车，有的奔赴南方打工，秦腔传承面临断代危机。

2007年下半年，渭南市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政府补贴，让老百姓花一元钱就能看一场戏。

这一想法刚提出，便遭到许多老演员反对，他们觉得一元钱一张票，是糟蹋艺术。

但首演的火爆场面，打消了所有疑虑。

早上8点开始售票，半小时内戏票全部售空，许多没买到票的群众守在剧场外不愿离开，甚至有周边县城的群众专程赶来。

“一元剧场”基层演出 渭南市秦腔剧团供图

“一元剧场”的成功，不仅缘于对基层群众文化需求的精准把握，更因其“通心”。

据统计，渭南“一元剧场”年均演出超1500场，其中渭南市秦腔剧团每年演出约200场，仅“一元剧场”就占120场。

华州区剧团2015年加入后，见证从“濒临解散”到“蓬勃发展”的重生。“当时剧团账上连买化妆品的钱都没有，每场3000元的政府补贴，就像给我们续了命。”华州区剧团团长屈小弟说。

有了稳定演出机会，剧团走出困境，如今不仅能正常发工资，还能培养年轻演员。

2024年，在华州区委、区政府协调下，投入近300万元将原区人民法院废弃审判大厅改造为华州区剧团“一元剧场”，剧团自此重新扎根，焕发新生。

秦岭深处的幕布

夜幕降临，鄂豫陕三省接壤处的乡亲举着火把赶来，热闹场景点亮了秦岭的乡村。

1973年，22岁的荆海周加入湘河区放映队，当时200斤的设备需三人肩挑手扛，在狭窄山路上艰难前行，山泉与干馍便是行囊。

1998年国家2131工程提出，旨在21世纪实现“一村一月放映一场电影”目标，已务农5年的荆海周得以再度“出山”。当时数字放映设备逐步普及，年过五旬的他从零学习新技术，凭一股韧劲成为了周边地区“技术顾问”。

为精准对接群众需求，他推出“点菜式”服务，将影片分类成册供村民挑选，农闲放故事片，春耕前播农业技术片，节日加映红色经典，还穿插反诈、防汛等科普内容。

公益电影主题展映活动 受访者供图

有个养殖户看了《果树栽培新技术》后改良种植方法，收入翻番，还提着一篮鸡蛋来感谢他，这份认可让荆海周倍感珍贵。

除了走村窜巷的“野路子”，据守一方的“正规军”也打开了新思路。

2024年4月，商洛银苑人民影院免费开放，4K设备让许多“站着看”的观众能坐下来，开业至今已服务3.5万人次。

不止是商洛，宝鸡也将公益电影与文明实践结合，“映前10分钟”里，政策宣讲、美德故事轮番上演，近千场活动覆盖超10万人次。兴平市冉庄村，省戏曲研究院艺术家与村民票友同台演唱《祝福》。

这是陕西“戏曲进乡村”工程的日常，2024年全省这类演出达1.2万场，拨付补助资金超5300万元。

热闹后的冷思考

然而“繁华”之下，隐忧浮现。

渭南“一元剧场”观众席上，商洛露天电影场中，老人和小孩占比超80%。

受访者供图

王秀莲的儿子在西安愿花数百元看演唱会，却不愿回村听一场秦腔；子洲县说书场里，吴芳明的徒弟虽有十余人，但30岁以下仅2人，“年轻人嫌走村串户辛苦，更爱短视频里的快节奏”。延安民歌剧场夜间演出中，游客占比超六成，本地年轻人寥寥无几。

屈小弟深有感触，近年来，虽然剧团吸引了几名“00后”演员加入，但相较于30人的规模，年轻力量仍薄弱。“秦腔学习周期长、难度大，刚开始工资又低，年轻人很难坚持。”

他曾招5名戏校毕业生，最后只剩2人。“有个孩子很有天赋，但家里催他做直播带货，说比唱戏挣钱快，我留了好几次都没留住。”屈小弟说。

内容创新不足与人才断层相互交织。

传统“文化大餐”旧瓶装旧酒，群众自然不喜欢。很多剧目仍以《铡美案》等传统经典为主，现代剧目占比不足20%。

虽有榆林子洲县创编《移风易俗进万家》等新说书曲目，但年轻传承人既要学三弦技巧，又要懂新媒体传播，培养周期长达5年，不少人中途放弃。

资金短缺，是当前陕西地方戏曲剧团发展普遍面临的共性瓶颈。

受运营成本持续攀升、资金缺口不断扩大的影响，各剧团不得不将商业演出作为主要资金补充渠道，以此维系日常运转。

另外，传统剧目占比过高，现代戏不足20%。资金短缺更让剧团举步维艰，多数企业更倾向赞助演唱会和体育赛事。资源分配不均也让偏远村庄“望眼欲穿”。

还有的地方文艺团体下乡入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像一阵“风”，文化看似送到了，却没能真正留在群众心里。

坚守中能否找到生机？

面对传承与发展双重困境，陕西基层文化工作者从未停止探索。在坚守公益性前提下，他们通过模式创新、人才培养、资源整合等方式，为基层文化注入新活力。

剧目创新是吸引年轻观众关键。华州区剧团率先尝试，屈小弟带领团队华阴老腔、碗碗腔等地方特色艺术融入秦腔，创作现代剧目《渭华星火》。

华州剧院“一元剧场”——秦腔现代戏《渭华星火》 图源：华州文旅

今年7月首演时，吸引大量周边群众观演，现场气氛热烈，座无虚席，雷鸣般的掌声为这部讲述渭华起义壮烈史诗的剧目献上最真挚认可。

屈小弟表示，他们还计划与当地高校合作，邀请年轻编剧加入，创作更多贴近时代剧目。“作为基层院团，就是踏踏实实做好工作，为群众创作更多喜闻乐见的舞台戏曲作品。”屈小弟说。

新媒体运用让传统艺术焕发新魅力。

荆海周的徒弟、32岁的李铭，用短视频平台宣传公益放映活动，标注放映时间和地点，反响热烈。

人才培养体系完善为基层文化传承提供保障。渭南制定濒危剧种保护方案，推进数字化保护与剧目复排，构建全链条人才培养机制；推动戏曲与新媒体、文旅融合，举办百团戏曲联赛，全网曝光1.85亿人次。

商洛市通过“放映之星”评选活动激发放映员工作热情。2024年，全市评选出40余名优秀放映员，颁发荣誉证书和奖品，提高优秀放映员补贴标准。

“现在每月能多拿500元补贴，虽不多，但让我们觉得工作有奔头。”获得“放映之星”称号的荆海周说，他还收了2名徒弟，“虽然他们现在兼职，但我相信好好教，能把这份事业传下去。”

资源整合为基层文化可持续发展提供新路径。

洛南县实施“公益放映+除四种陋习”活动，观影群众达6.5万余人；镇安县推出“公益放映+思教讲堂”，为学生放映红色电影后，邀请老党员讲述革命故事，受众师生超1万人。

工作中的荆海周 受访者供图

76岁的荆海周说得好:“工具在变，时代在变，但乡亲们对文化的渴盼没变。”

（记者 李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