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轻人中间,“遇事不决问项飙”似乎已成为一句流行语。他提出的“附近”概念,提醒我们要从自己的日常生活、现实处境中汲取力量。
项飙:对“附近”无法述说的人,其实他对世界的述说是很无聊的。
许多人正是在“附近”中,找到了重新掌控生活的可能性。不过与此同时,也有人质疑“附近”正被泛化和滥用。
其实,项飙是在对全球化的反思中逐渐走向“附近”。早在2000年前后,IT经济一片繁荣、全球化倍受推崇时,项飙就通过田野调查,敏锐指出了全球经济体系中的剥削与不平等。
项飙曾前后用两年时间(2000—2001),探访澳大利亚、印度、马来西亚约170位印度裔技术劳工。
在《全球“猎身”》中,项飙研究了印度技术劳工如何被“猎身”,这启发他后来进一步为全球化寻找解毒剂,于是才有了关于“把自己作为方法”和“附近”的论述。
可以说,《全球“猎身”》是项飙走向“附近”概念的真正起点,我们今天依旧能从这段经历和研究中大受启发。
从追随理论到关切真实……
项飙的“全球‘猎身’”研究,开始于在牛津大学读博期间,它最初诞生于理论的饥渴和焦虑,诞生于人类学就该研究异域的学术惯例。
因此,项飙最初设想的研究题目紧随西方人类学当时的潮流,他将“流散空间”“跨国身份”等范式作为自己的出发点,试图用后现代的复杂概念框架来理解和描述印度IT人士的跨国生活经验。
海得拉巴的无业IT青年(2001年8月)
但当他真正走入田野,和移民、IT劳工一起生活时,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那些“宏大理论”并未真正回应被访者的关切。
调查中,他不断遭遇尴尬和困惑,被访者对抽象的“认同”“流散”等问题兴趣寥寥,而他们最热切讨论、最具体在意的,其实是号称“猎身”的这个劳动力调配过程,因为这和他们息息相关。
印度人办、印度人教、印度人学:悉尼一家劳力行开设的IT培训班(2001年12月)。
这一发现,使项飙意识到,学者不能把工具当作目标、把手段当作归宿,理论焦虑和学科迷信只会让人远离现实。只有真正回到问题现场,把田野对象的真实需求和日常生活作为研究重心,才能获得厚重的经验材料。
于是,他果断舍弃了原有的“流散空间”设想,将研究主题集中在“猎身”机制上。在这个过程中,被访者们甚至会主动跑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也逐渐摆脱了单纯的学科崇拜和理论焦虑。
正如他所说:“我之所以此刻豁然开朗,是因为我又回到了现实,抛弃了学科崇拜,重新让真实问题牵着我走。”
“流散国外”把人类学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的文学化或者文本化趋势推向极端,用相当复杂的语言层层缠绕,无穷辩证。我事后体会到,这些研究经常没有什么关怀或者问题。
从田野调查到社会反思……
在进行“全球‘猎身’”研究时,项飙批评当时流行的“平铺式民族志”如同摊大饼——只是在空间上不断扩展田野点,将多个地方的经验简单拼接,却未能揭示深层次的制度结构和社会机制。
这种做法往往沦为现实经验的被动反映,不能帮助我们理解社会的总体结构和关键问题。项飙通过对自身学术经历的反思,提出了“民族志方式的抽象化”这一独特研究方法。
传统的“民族志”要求通过深入田野调查,细致记录和分析特定群体生活与文化,不重视概念化和抽象化。
在项飙看来,真正有价值的民族志研究,应当在长期田野调查和细致经验描述的基础上,追求分析性、解释性与批判性,进而实现对经验的概念抽象。他特别关注“具体”与“总体”的紧张关系:人们的判断往往指向总体,但行动只能在具体场景中展开。
如果只停留在具体层面,难以洞察制度性和结构性的变化;如果只追求宏观总体,则容易陷入空洞和僵化。尤其在全球化时代,人与人、地与地之间的联系空前复杂,仅靠“多点民族志”或“景观式民族志”很难揭示社会变迁的真正机理。
他指出,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尤为重要。它不仅提供分析社会不平等和权力关系的工具,也帮助研究者跳出文化主义的迷思,关注经济、制度和社会再生产的本质联系。他特别指出,政治经济学的逻辑正是真实日常社会中的逻辑,反而文化分析有时是研究者所强加的。在接受2008年度安东尼・利兹奖的时候,他对此作了说明:
有人告诉我,民族志一定要往复杂里写,是因为我们的调查对象是复杂的,是充满能动性的。好,假设我是一名“土著”的被调查者。我花了我的时间向你解释种种问题,我想的是知道你怎么想。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你的观察是片面的、不确定的,我知道。我也不觉得你们费尽心思让我的文化“站起来说话”有特别的价值。对我来说,我的能动性就在于:我要反思你所作的观察,我要超越日常话语而形成自己的理论,然后要和你对话!当我注意到你其实在为自己写作,而不是在邀请我做评论,我感到我的主体性被否定了。拜托,请不要担心过于清晰、连贯,甚至民族中心主义。请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怎么想,我将告诉你我怎么想。(项飚,2009: 26)
这种方法既追求理论的清晰性,也努力保留生活的复杂与矛盾,倡导直截了当的学术对话,让读者和被研究者都能参与进来,共同生成对社会的理解。
认识他人才能认识自我……
项飙在回顾自己这段田野经历时坦言,探索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其实最终带来的是对自我的重新认识。
作为中国人研究印度,他既没有因“外来者”身份获得天然的洞察优势,也难以快速形成整体印象,反而容易因过度敏感而误读某些现象。很多时候,他对偶然发现感到兴奋,后来才明白其中的巧合和偶然。
这一过程教会了他持续反思,意识到个人的知识背景、历史语境乃至身份认同,都会影响自己观察与理解社会的角度。他坦承,自己对中国与印度的研究视角往往会有差别,而正是这种比较和自省,让他对自身社会的问题变得更为敏感,也让研究变得更真诚和开放。
我感觉到在中国案例中,我看到更多的是潜在的发展能力;而在印度案例中则更多地看到控制、剥削和不平等。我对于中国的观察更倾向于进行操作层面上的批判,思考事情可以怎样提高改善(因此是“建设性的”);而关于印度的视角则更多的是规范层面上的批判(指出事情应该是什么样的),或者甚至是愤世嫉俗的(强调事情不应该或者不可以是什么样的)。
这也促使我们去思考,“附近”并不局限于眼前和熟悉的一切。理解他人是理解自己的前提,而丰富“附近”的意义,也需要我们始终保持对外部世界的敏感和思考。
项飙在悉尼的印度邻居,大部分是IT人士(2001年)。
▼主题图书
△ ,好书购回家
《全球“猎身”:世界信息产业和印度的技术劳工》
项飚/著 王迪/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以IT产业为例
揭示全球资本控制劳动力与财富的奥秘
关心“附近”,也关心“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