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九五二年初冬,中国人民志愿军在金城以北的上甘岭阵地上,粉碎了敌人对该阵地大规模的进攻,取得了歼敌两万五千余人的巨大胜利。上甘岭战役是志愿军进入阵地防御作战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守备战,志愿军指战员在这次战斗中表现了高度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本文选自解放军出版社《志愿军一日》第二卷“上甘岭鏖战”,作者系志愿军第15军第45师第135团第9连连长高永祥。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三日晚上,我照常带四个班到阵前去侦察。刚走出坑道口,就感觉今夜敌人的探照灯格外明亮,这使我加强了警惕。战士们披着土色的大衣出发了,我还站在那里细细地揣摩。直到最后一个战士的黑影在山脚下黑暗中消失时,我才和通信员走下去。
敌人阵地上人声嘈杂,汽车马达轰响了一夜(原来敌人探照灯就是给汽车照路的,因为汽车开灯会在我们炮火前暴露目标),密集的炮火整夜封锁着我们通往前沿的道路,飞机疯狂地轮番轰炸我前沿阵地,这种种显著的迹象,使我闻到了强烈的火药味。战斗要揭开了。
这种锐敏的嗅觉,是我在多年的战斗生活中锻炼出来的。
为要了解阵地被摧毁的情况,在黎明前我们就撤出了警戒地区。刚回到山腰,“537.7”高地上的机枪响了。我火急爬上连的最前沿十一号阵地,命令二排长把七班留给我,他带着其他班迅速地返回主阵地。
1952年,在上甘岭战役中,中国人民志愿军指战员在炮火支援下,攻上537.7高地北山
走进坑道,在电话上向营长报告了情况,并且立刻得到指示。我正向驻守这个阵地的一排长杨振江交代任务,敌炮就向这个山头开始猛烈轰击了。油灯从箱子上被震得跳起来,翻了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熄灭了。挂在壁上用弹箱做的碗柜,咣的一声落在地上,小瓷碗叮叮当当到处乱滚。一阵疾风,把我们几个人的帽子掀飞了。坑道里黑咕隆咚乌烟瘴气。这时观察员陈家富跑进来,半天没听他说话。于是我着急地说:“你被炮弹吓昏啦!什么情况?快说!”
陈家富向我跨了一步,放大嗓门:“我报告完了,连长同志。”这时我才知道,由于炮声的搅闹,我竟没听见。他又重述一遍:“发现敌人一个排向我进攻,另一路向七号阵地运动!”
听到观察员的报告,坑道里所有的同志都呼呼站起来。二班长和七班长同时向我要求任务:“我们班去!”
“我们先打!”七班长又抢着说。
“不行!这本是我们班的阵地,应该由我们先打!”二班长更有理由地要求。
正当他俩争相要求任务时,观察员又回来报告:“敌人炮火延伸啦,步兵已接近前沿五十米。”
我立刻命令二班进入阵地,七班准备。
我想往营里报告,但一摇电话,机柄特别轻,电话线断了。这时派人回去,已不可能,在骤雨一样的炮弹网里是钻不过去的。必须作单独作战的计划。我想:不管敌人这次攻势多么疯狂,可是不等你摸上我们连的主阵地之前,先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班哨阵地上尝尝我们铁拳的滋味。
1952年,在上甘岭战役中,坚守在坑道里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准备夜间出击
打退敌人两次进攻后,一排长请求阵前反击。为了察明情况,我走出坑道。这时已六点钟了。透过浓厚的烟雾,只能看见太阳的暗黄色的轮廓。
阵地被打得乱糟糟的:刚才还是一人多深的交通沟,现在连膝盖都遮不住了,所有的掘开式工事都被摧平。战士们都趴在弹坑里。卫生员和司号员忙着给伤员包扎。此刻,山前像赶庙会一样,到处都是敌人的钢盔在晃荡,估计足有三个营的样子,拿这些兵力对付我们两个班,看样子,敌人为了要拿下我们这个小小的阵地,真是不惜“血本”了。我命令已准备反击的七班即刻返回坑道,保存力量长期和敌人战斗下去。
接着,我发出信号要求炮火砸这些强盗们。许久,没得到炮火支援。这时我才醒悟过来:浓烟尘雾笼罩了整个阵地,后边是根本看不到信号的。
1952年,在上甘岭战役中坚守在坑道中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积蓄坑道岩壁上的渗水,以解决缺水问题
我刚回到坑道,背伤员进来的卫生员报告:“敌人又进攻了。”从此,敌人就开始了轮番不断的持续进攻,企图消耗我生动力量与弹药。我看透了敌人这种无赖的手段,便命令一排长严格使用弹药。但他说:“弹药再无法节省了,三个敌人才能摊上一个手榴弹。”
七点左右,七班已经陆续地补充到阵地上去,连轻伤员也都包扎一下伤口又去作战了。现在,一排长报告:打退敌人二十一次进攻,我们牺牲了十五个同志。
“有负伤的没有?”我问。
卫生员在旁边抱屈似地说:
“每个同志都负伤了,都不让我背,也不让包扎。”
紧张的情况和责任感使战士们忘记了自己。只有严厉的命令,才使他们把伤口包扎起来。
敌人更猛烈的进攻展开了,像羊群一样,机枪手连腰都不弯,边走边打着冲上来。但当他们吃了一阵苦头又败退时,督战队却不让他们回去。只见阵地上的白旗一摇,机枪就迎头向他们的士兵开起火来,并把预备兵力也投入战斗:前边是那些被打得焦头烂额、浑身滚满尘土、疲惫不堪的士兵,后边是衣服崭新的刚投入战斗的士兵,没有队形,像窝蛆一样踩着盖满山坡的自己伙伴们的尸体拥上来,受伤者在他们的脚底下凄惨地号叫着。
战斗到了最激烈的程度。一排长摔掉棉袄,用手雷狠狠向敌人砸去。敌人用人砌成的“围墙”被炸开了裂口,但凶恶的敌人一下子又把这个缺口堵死了。
敌人拼命从正面猛攻。七班长袁在福——连里有名的“愣头青”,把衬衣扒掉,露着棕褐色的肌肉,探着半截身子迎击窜上来的敌人。陈家富同志打光了子弹,在牺牲前的一刹那,端起刺刀冲入敌群;他的这一英勇行动,赢得了片刻的时间,司号员带着手雷抢先地占据了他的战斗位置。
这场战斗,用完了最后的几根爆破筒和手雷,我带在身上的两颗手榴弹就成了宝贝。
刚刚被压下去的敌人又向两翼迂回上来,阵地被包围了。我向主峰阵地眺望,盼望得到火力支援,浓重的烟雾遮住了视线,我知道这种想法暂时是不可能实现的。
时间不能再拖了,立即命令七班长阻击窥探坑道的敌人,掩护我们转入坑道。
七点半钟的时候,从坑道顶上射下来三个人影和轻机枪枪筒的影子,坑道口被敌人监视住了。我明白,不到天黑,无法和后边取得联系。
做罢坑道口的防御工事,通信员埋怨我说:
“叫你早晨回去,你不肯,你看现在……”
我虽然明白,保护上级是他的责任,但这时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压不住我的气。
“你叫我到哪去?”我责问他。接着更提高声音对他也是对大家说:“哪里都不去,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想这句话,不单战士们明白,就是全国、全世界一切爱好和平的人民,也都懂得它的意思!
连长 高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