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网络购票兴起前的最后一年，那时一座城市有好多个火车票代售点；那时为了省下那几块钱的代购手续费，人们往往会选择去火车站外排队买票；那时遍地黄牛投机倒把，让远程旅客一票难求，让一张小小的火车票被满身行囊的旅客视若珍宝。

12月末的长春，冰天雪地，一片苍茫。下雪或者有风的天气，气温能降到零下二十七八度。无论你穿多厚的鞋子或者多厚的棉裤，只要在室外待上二十分钟，依然会全身冻僵，四肢麻木。一场雪后，顶着寒风，乘坐早晨最早的一班轻轨花四十分钟到火车站，我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整个广场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人们都排在火车站前广场的临时增开的售票点，每一条长队都不下百人，他们大都带着帽子，裹着围巾，口罩扯得很高，几乎就要遮住眼睛了，然后垂着头，木木地站着，每动一下才抬起头张望一眼，带着期盼中微微有些绝望的目光眺一眼前面的窗口，很快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一直排到十一点，才轮到我，三个多小时下来，我的腿早已失去知觉，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行尸走肉。更绝望的是长春到重庆的火车票已经售罄，最早有票的一班车需要等到除夕夜当天，去北京换乘需要在北京待上四天，而且全程只有站票。那一刹那，我整个身体瞬间又活了过来，只感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轰的一声炸开。也就是说，过年我很可能回不去了。我绝望地在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地下通道口站了十分钟，难以描绘当时的心情，只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于是只有默默地赶上回城的轻轨，四十多分钟地幻想，当我走出轻轨站，才想起一位远在吉林市的同乡，于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正所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最终我还是买到了车票，从同乡那得知，可以买始发站哈尔滨到重庆的车票，始发站一般会为本城的旅客保留许多车票，于是我又将信将疑地上了轻轨，终于在下午五点多地时候，买到了一张重哈尔滨到重庆的硬座。

买车票都已经够辛苦了，回乡的路途更是艰辛，天下着小雪，风夹杂着雪粒往脖子里钻，透心的冷。好不容易挤进了车站，又得排着长队等待过安检，赶上车的时候，位置上有人坐着，是一位从哈尔滨上车的旅客，我上前出示车票，他却说，前面车厢还有座位，你去那边坐呗，在哪坐不是坐。我无计可施，只好找乘务员解决，费了好大劲才讨回了座位，列车驶出长春站，天已经快黑了，从长春到沈阳，历经三个站，上下了一些短途旅客，车厢不算挤，零星的有几位站票的乘客没有找到空余的座位，车厢内自由空间还是足够的。

到深夜十点，列车途经皇姑屯，驶入了沈阳北站，一切的美好在这里就被打破了，当车厢里的人都昏昏欲睡时，一阵极为刺耳的喧嚣声顷刻间便充溢了整个车厢，数十位大包小包的外来务工人员从沈阳挤上了火车，原本比较空旷的过道，瞬间就塞满了人和行囊，他们说着河南河北的方言，调侃着同行的大妈，而后放声大笑，一时间整个车厢的人都被惊扰得皱着眉头侧目望着这群外出务工人员。许久许久才平静了下来，一整个夜晚，半醒半睡着，火车颠簸不定，从沈阳过锦州、葫芦岛和山海关，车厢内没有太多的变化，无非就是上了几个旅客又下了极为旅客，一夜下来，由于车厢内人太多，整个车厢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我没精打采地嚼着口香糖，看着清晨的阳光从左手边照进来，印在许多人的眼睛中，车厢内顿时安静了许多，所有聊天或者玩牌的人都转身看着朝阳东升，世界似乎祥和了不少。

清晨七时刚过，列车徐徐驶入天津站，美好的清晨就此破碎，我来到了人生最为痛苦的一天。本以为火车已经挤满了人，便不会再有其它人的位置了，结果在天津站，一节车厢又至少挤上来百余人，他们同样大都是外来务工者，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说着极为难懂的方言，车内顿时人满为患，座位底下、过道上、还有脚下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本来三个人都很挤的座位，硬生生挤了四个人，脚没有活动的空间，身子也没有活动的空间，连站起来都成了奢望，于是只有坐着，上不了厕所，因为根本走不过去。一辆严重超载的火车就这样在华北平原广袤的土地上奔驰，一路走走停停，车内人声鼎沸，有争吵、有谈笑、还有打趣的话语。人就只能木木地坐在位置上，数着时间挨过了一站又一站。

到晚上七点，列车以每小时不足二十公里的速度从开封到郑州的路上滑行了两个小时后，终于缓缓驶入郑州站，沉甸甸的车厢仿佛要被挤爆了，所有人都在翻找自己的包裹，一遍又一遍，生怕丢失了什么重要的物件。郑州是个大站，火车足足停了三十多分钟，车厢内终于轻松了许多，车厢内基本下了三分之二的人，硕大的包裹也都不见了，人终于可以活动活动了，于是趁此时机，车厢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以不同的姿势伸着懒腰，来回踱了几步，原来行走是这么的让人快乐，像一个久坐轮椅之人重获了新生，这大概就是自由给人的快乐吧！

过了郑州，整个列车安静了许多，到了晚上九点多，列车已经到了汝南，可是不知为何，说是前方有塌方，列车就突然断电，停在了一个山沟中。初时大家还不以为意，可是半个小时之后，车厢内温度已经失控，停电了车内换气系统也自动关闭了，短短三十分钟，车厢内温度达到了三十多度，无数人都开始脱衣服，喘不上气，这时才有工作人员挨个车厢来开窗。在这里我才认识到，原来冷空气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芳香。伴着窗外新鲜的空气，许多人都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又开始动了，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山风呼啸，汽笛长鸣。

翌日清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天灰蒙蒙的，直上直下地山上一片翠绿，云雾缠绕其间，我知道，四川到了，果不其然，列车上播报，前方到站万源，四川最东北部的一座县级市，过了秦岭巴山就算是回家了，我长吐了口气，虽然距离到重庆还有六七个小时，但是可算是有归家的感觉了，青山绿水，对于见惯了满世界雪白一色的我来说，是如此的亲切。我不顾已经坐到水中的双脚，站起身来，趴在窗户上看那翠绿的小河，嫩绿的菜地，还有那成群的鸭在冬水田中嬉戏，那具有刺穿特色的房屋冒着炊烟，那满是柏树的林子走过几头耕牛。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

一直到下午，火车才穿过两个很长的隧道之后，停在了重庆北站，终于到家了，我想是一个远方的魔鬼，发现了满世界新鲜的血液。我匆忙从箱子中掏出关闭了两天的手机，疯狂地与能想起来的故人联系，给家里人报平安。一趟旅程，我真的长了许多见识，一路都在成长，虽然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忆尤新，赶回家过年，是每个人中国人都经历过的事情。那些从沈阳站到郑州的民工叔叔阿姨，扛着无数个包裹，比我经历的磨砺更多，那时只愿世界美好，所有人都能安心回家过个团圆年。记忆最深的，就是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得知我下火车之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妈妈准备好了一桌极为丰盛的晚饭，你快回来吧！”语气甚怪，时隔多年，我也无法描绘出那时的感受。总之，哪管旅程千难万险，回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