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的风裹着咸涩的水汽拂过脸颊时,我站在哈马马特麦地那老城(Medina of Hammamet)的方形古堡顶端,恍惚间听见了历史的回声。左手边是密集的白墙蓝窗,像打翻的颜料罐泼洒出一片北非童话;右手边却是现代化的海滨度假区,玻璃幕墙折射着地中海的粼粼波光。这种时空交错的割裂感,或许正是突尼斯(Tunisia)最迷人的底色——它把腓尼基人的商船、罗马人的战旗、阿拉伯人的宣礼塔,统统揉进了同一片蔚蓝海岸。
哈马马特:被阳光腌渍的千年市井
如果说突尼斯是地中海文明的万花筒,哈马马特麦地那老城就是最鲜活的那一片棱镜。钻进老城入口的瞬间,石板路突然收窄成一条仅容两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土黄色外墙上的蓝色木门冷不丁撞进视线。你懂的,这种蓝不是寻常的钴蓝或天青,而是混着阳光和海盐的“突尼斯蓝”——当地人相信这种颜色能驱赶邪灵,但游客更愿意称之为“Instagram滤镜的灵感来源”。
沿着迷宫般的巷道穿行,总能在转角遇见惊喜:挂满铜盘的工匠铺子飘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裹着头巾的老妇人用天然靛蓝染料浸染羊毛线,空气里浮动着薄荷茶(Mint Tea)的甜香。对了突然想起,导游曾说这里的建筑高度被严格限制在一层,“为了不让任何人遮挡真主赐予的阳光”。这话听着浪漫,但实际走在烈日下,我倒是更感激那些从二楼探出的木制遮阳棚,它们投下的阴影简直像沙漠里的绿洲。
登上13世纪的方形古堡(Kasbah),历史与现实的对冲变得尤为强烈。脚下是层层叠叠的白色屋脊,远处却是五星级酒店的无边泳池——据说当年法国殖民者开发海滨度假区时,本地人坚决反对拆除老城,最终达成了“新旧并置”的奇妙平衡。怎么说呢,这种妥协反而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景观:戴草帽的欧洲游客举着冰淇淋穿过阿拉伯拱门,穿杰拉巴(Jelaba)长袍的柏柏尔老人坐在咖啡馆里刷TikTok,时空的褶皱在这里被熨烫得异常柔软。
迦太基:废墟上长出的文明年轮
离开老城,沿着海岸线驱车半小时,就来到了迦太基古城遗址(Archaeological Site of Carthage)。烈日下的断壁残垣泛着惨白的光,但当你蹲下触摸那些被盐渍侵蚀的罗马柱基,指尖传来的震动仿佛能穿透二十个世纪——公元前146年,罗马军队焚烧这座城市的火焰,或许还未完全熄灭。
在比尔萨山(Byrsa Hill)的考古坑里,导游用手电筒照亮了腓尼基时期的婴儿墓葬层。那些不到巴掌大的石棺,无声印证着古籍中关于迦太基人献祭塔尼特女神(Tanit)的记载。“他们用火灼烧新生儿,认为哭声能取悦神明。”说这话时,一阵海风卷着沙粒擦过脚边的碎陶片,我突然觉得地中海的阳光也透出几分寒意。
不过废墟里也藏着黑色幽默。安东尼浴场(Antonine Baths)的遗址上,古罗马人用精密的地热系统维持水温,而现代游客却在残存的拱门下忙着拍“假装泡温泉”的打卡照。最戏剧性的对比发生在港口:曾经停泊220艘战船的圆形军港(Military Port)如今只剩一道弧形石堤,而对面突尼斯新城(Tunis)的游艇码头里,镀铬的船身正反射着刺眼的光。
蓝白小镇:把天空砌进墙缝里
从迦太基向南行驶约两小时,西迪布赛(Sidi Bou Said)的蓝白建筑群像一块薄荷冰淇淋,突然出现在赭黄色的山崖上。这个13世纪由安达卢西亚移民建造的小镇,把色彩美学玩到了极致——每一扇门都是不同层次的蓝,从靛青到湖蓝再到近乎透明的冰蓝,台阶扶手上缠绕的九重葛(Bougainvillea)则泼洒出浓烈的紫红。
在巷子里迷路成了必修课。某个拐角处,我撞见一位老匠人正在给铜灯雕刻藤蔓花纹,他的工作台上摆着三杯喝到一半的薄荷茶。“每完成一笔就喝一口,灵感会从茶水里冒出来。”他眨眨眼,手里的錾子继续在铜片上跳跃。这种即兴创作的态度似乎渗透了整个小镇:咖啡馆露台(Café des Délices)的老板会往传统甜点里加朗姆酒,画廊老板把抽象画挂在四百年前的拱廊下,就连流浪猫都懂得在蓝门白墙前摆出完美构图。
登上山顶的圣徒墓(Sidi Bou Said Mausoleum)俯瞰全景时,夕阳正把地中海的浪尖染成金色。左手边的老城像打翻的蓝白颜料盘,右手边的新城则亮起霓虹灯光。这场景让我想起哈马马特的古堡观景台——突尼斯人似乎总能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精妙的平衡点,就像他们用千年不变的陶罐装可口可乐,用iPad播放阿拉伯弦乐(Oud)的谱子。
市场、薄荷茶与突尼斯式生存哲学
要说哪里最能窥见突尼斯的灵魂,非老城市场(Souk)莫属。在哈马马特的拱顶集市里,时间仿佛被调成了0.5倍速:皮匠用骆驼骨针缝制传统拖鞋(Babouche),银器匠把奥斯曼花纹刻进橄榄木托盘,香料摊主用牛皮纸袋装藏红花时,总要额外抓一把送顾客。“多出来的分量是真主赐予的祝福。”他边说边把纸袋系成蝴蝶结,动作熟练得像在表演魔术。
但突尼斯人并非活在博物馆里。在迦太基遗址旁的快餐店,我看到服务员用平板电脑展示3D复原的罗马别墅,而在西迪布赛的手工纸作坊,老板把顾客的Instagram照片做成了阿拉伯书法装饰画。“历史是块老面团,总得揉进点新酵母才能发酵。”他用沾满颜料的手指比划着,身后的货架上,腓尼基船浮雕和USB充电口阿拉伯台灯正和谐共处。
这种“混搭哲学”甚至体现在饮食上。某天中午,我在一家家庭餐厅吃到用古法陶罐(Tajine)炖的现代fusion菜——羊肉里居然加了龙舌兰酒和迷迭香。老板娘笑着揭开罐盖:“我家祖辈给罗马贵族做过炖菜,但谁说不能加点新味道?”蒸汽升腾的瞬间,我突然理解了这个国家的韧性:经历过二十多个文明的征服与交融,突尼斯早就学会把外来文化酿成自己的蜜。
海风掠过突尼斯湾(Gulf of Tunis)时,我坐在狄多女王(Queen Dido)传说中的登陆点,看着渡轮划开深蓝色的海面。脚下沙地里半埋着半截罗马柱,几个当地小孩正用它当球门踢足球。这样的场景或许就是突尼斯最生动的隐喻:辉煌的文明终会坍塌成孩童游戏的背景,但生活总会找到新的方式延续。当夕阳把迦太基遗址染成蜜糖色,我忽然觉得,那些被盐渍侵蚀的石头,或许比任何史书都更懂得讲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