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次citywalk,一次从西边衡山路宝庆路过来,到华亭路就北上了;另一次则从襄阳路南昌路口起步,一路向东,不巧,都没有走过这一段从华亭路到襄阳路的淮海路。
而正是这段淮海路,记录了我所有的童年足迹。要说最深刻的印象,只有四个字:庭院深深。
在老上海心目中,比起南京路,淮海路无论如何是低调的。尤其西段,从来不那么显山露水。
于是,从小觉得,仿佛好的房子就应该静静地躲在庭院深深处,开门岂能见山,林尽方见洞光。
而且,原来的样貌也不要变。
掀起了你的盖头,就不再是千娇百媚的你了。
记得上音歌剧院落成,一个庞然大物高高地沿街站立,总觉突兀。哪堪很多人前来“打卡”,一路叽叽咋咋。
作为这里的老住客,吾不喜。就像早些年上海跳水池(更早是东华球场)变成了交响乐团,吾亦不喜。
我虽不通音乐,却也欢喜唱歌。上海市民有更多听音乐的去处,我自然不反对。
可曾有人仔细想过,这一地段何以还有那么多空地来造如此大体量的建筑?还不是因为庭院深深。
1940年代的淮海路常熟路口。
当然,此前这段淮海路的样貌其实也曾被动过。
那年修地铁1号线,把许多上百年的法国梧桐全移走了,原本带点幽邃神秘的淮海路突然光秃秃的不知所措,像文革中被削发示众的无辜女学生。
后来又修地铁7号线,再次将路面抬高了几十公分,两边的公寓楼就好像陷入了半地下,看上去矮了一截。
建筑立面宽度与高度的比例不对了,很不舒服。没想到更令人不舒服的还在后头。
到那时,我童年的庭院深深,已怎么也找不见了。
只留下那些不那么可靠的回忆。
当年,我们男孩子总是喜欢趴在用柏油涂黑的枪篱笆上,从隙缝里去窥探里面的洋房和人。
印象中,每道枪篱笆后面都有很大的草坪和很多大树,那些老式花园洋房总是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神秘。
华亭路西面,淮海大楼隔壁,原来的1298号,大家叫它“龙门”的,里面不但有花园,还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呢。
从华亭路往东,上方花园和新康花园外面,都有很大的街心花园。对面一排英国乡村露木式别墅沿马路的地方,家家也有不小的花园。
这些,都只是序曲。过了1251弄,隔壁那个花园更大,以前好像驻过部队,当然,那已经是1949年后的事了。
再早些,这里是犹太富商爱德华·艾兹拉(Ezra)的私人花园,建于1912年。人称“艾兹拉大宅”。
里面一共有三幢小洋房,一幢是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据说具有上海早期外廊式建筑特点。
外立面是两层敞廊,底层为爱奥尼式柱,二层为科琳斯式柱。
另外两幢为英国式洋房。
透过枪篱笆,当年我们幼稚的眼睛所看到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柱子,觉得跟中国庙宇里的柱子有很大的不同。
还记得我小时候做梦,无数次地梦见自己终于骗过哨兵,溜进了那个花园,却发现庭院深深处,竟是个迷宫,怎么也走不出来。
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大水突然涨了上来,那三幢花园洋房像三个岛,互不相通。我过不去,还出不来,一急,就醒了。
再往东,就是上海音乐学院。
整个学校就是一个大花园。
花园里除了两幢老洋房,1958年到文革前,那里也只再建了一幢四五层高的兵营式教学楼和南面的一排仅一层楼的练琴房。
东面靠近汾阳路有个变电间,不合时宜地矗立那里,也已可以鹤立鸡群,俯视四周了。其余都是草坪和树木,庭院深深。
那两幢洋房靠淮海路比较近,也许是因为,就整个花园来讲,淮海路这一面是朝北,大门朝南,在汾阳路上。
从南面进去,这两幢洋房就在庭院深深处了。
那两幢洋房似乎也更有来头。
一幢是1927年建的比利时驻沪领事馆,孟莎式双折屋面。后来成为上音的办公楼,据说首任院长、音乐家贺绿汀就在那里办公。另一幢带礼堂的办公楼,以前是犹太俱乐部,外立面也很漂亮。
这两幢洋房,我得见全貌,还要拜文革所赐呢。
运动了,中学生可以随便到各个大学里去看大字报,以革命大串联的名义。
隔着淮海路,上音的对面也是一个大花园,庭院深深。
那里面只有一幢假三层洋房,由英商瑞康洋行老板约瑟夫(R·M·Joseph)兴建于1925年。
现在这里开放了,变成了公共绿地,仍然可以看到这幢洋房。
不过不知为什么,洋房仍然被围了起来,并不开放。
1990年代初,我有幸走进去过这幢洋房,因为那里的游泳池对外开放了,电台给的票。
于是我带着小女去开洋荤。
我们也可以使用那楼里的更衣室。那更衣室的豪华程度在当年是很震撼的。龙头都是紫铜的,梳妆台都是硬木雕花的,连换鞋坐的长椅,也比别人家的贵妃榻还要考究。
10乘25米的小型泳池还配备了老式的一米跳板,我还上去跳过。
据说那教员曾经在此住过,就因为这里有游泳池。
他在上海的另一住所是文化俱乐部,即今花园饭店裙房,也是因为有游泳池。
正因为如此,当年这里的围墙更高更森严,墙外好像还有巡逻兵呢。
想趴在那里窥探,未几就会被赶开。
当年,比我们再大几岁的男孩子老是神秘兮兮告诉我们说,这个花园里最有看头,因为苏联女人夏天不穿衣服。
可惜我们刚进小学,苏联人就回国了。
所有这些沿街的绿地,以前是运动场地。有私家网球场,垒球练习场。
隔着枪篱笆,我亲眼看到过外国人在里面打网球。
二战时这里曾被日本赤佬占用,二战后又被民国政府租借给美国赤佬驻军用,1950年后再被新政权拨给苏联赤佬居住。
1960年代中苏交恶后,归市委接待处管,后属东湖宾馆。
再后来,这里一度叫“大公馆”。当然是“杜公馆”的谐音了。
据我所知,金廷荪送给杜月笙的房子在东湖路以东,新乐路转角那里,围墙里有一个老式亭子的所在。
而且,那房子,据说金廷荪造好后,一天也没住过。送给杜月笙,杜月笙也一天也没住过。
后来就成了东湖宾馆。
过了东湖路,路北是一所小学,路南是一所中学,都有很大的草坪。
东北角是襄阳公园,占地两万多平方米。据说最早是江阴颜料巨商薛葆城的墓园,更是庭院深深了。
1945年襄阳路上的东正教堂,顶上有十字架的。
在下面这张1945年的航拍图上,可以看得很清楚:高塔公寓有了,伟达饭店有了,这三块地方依然还是草地。
图中,纵向的就是淮海路。两幢大楼,左为十三层楼,右为峻岭公寓。
从这张图里还可以看到,从东湖路朝东,一直到钱家塘对面,淮海路北面是没有街面房子的。
其实,东湖路以西也有很长一段两面都没有街面房子。都是枪篱笆。
现在,除了襄阳公园,其他的花园草坪里,都已经新造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大楼,公园沿街也造了房子,还叫“路可闹”,是还嫌不够闹么。
小学和中学悉数拆光,摩天大楼平地而起,玻璃幕墙闪闪发光。
庭院深深不再,庭院浅浅也没有,房子一律紧贴规划红线。
扑面而来的,都是俗焰冲天的繁华。
这十几年的繁华,是否带来了泼天的富贵,不得而知。
反正,那一份淮海路特有的宁静中的神秘,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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