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画家石涛曾言:“搜尽奇峰打草稿。”而当我真正踏上甘南的土地,才发觉这片高原本身,就是自然以灵气为墨、山河为纸,一气呵成挥洒的壮丽长卷。它不待人为起草,早已在岁月中自成篇章。
我的脚步,先在美仁大草原停留。晨光初醒,无边的绿意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天际。草是那种沁人心脾的绿,柔软而绵延,像是大地铺开的最厚实的绒毯。天空则蓝得纯净、透彻,仿佛一块巨大的琉璃罩在头顶,与远山朦胧的轮廓相接,浑然一体。不知名的野花散落在草丛中,星星点点,紫的、黄的、白的,静静开着,不争不抢,却让整个草原生动起来。站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只觉得呼吸也变得轻盈,所有尘世的纷扰与忧愁,都随着风飘散到远方去了。心灵仿佛被这绿意与蓝天洗涤过一般,清澈而安宁,只想化作一株草、一朵云,真正融入这山川之中。待到夜幕降临,抬头仰望,星空璀璨如钻,银河仿佛就悬在头顶,伸手可及。在这苍茫草原之上,才能真正体会“天苍苍,野茫茫”的那份辽远与自由,真想就此驻足,体验一回“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纯粹人生。
带着这份由极致的“净”所滋养的内心,我转向了莲宝叶则——那片被誉为“天神花园”的石头群山。若说美仁草原是心灵的舒展与融入,那么莲宝叶则便是肉身的飞升与对外的召唤。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攀升,窗外的景色从温柔的草原骤然变为嶙峋的巨岩,它们如一群沉默的远古神祇,戴着云雾的冠冕,冷峻地俯瞰众生。空气骤然稀薄,寒雨不期而至,山路变得泥泞而艰难。视线所及,是许多和我一样的行者——他们裹紧冲锋衣,呼吸沉重如风箱,步伐因高原反应而蹒跚,却没有一个人停下。他们向着云雾缭绕的顶峰,执着地挪动脚步。那一张张因缺氧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眼神却亮得惊人。
当我终于站在扎尕尔措湖边的山脊上,风雨暂歇,云海如巨大的白色浪潮在脚下翻涌,石峰在散开的光柱中宛若浮岛。此情此景,让人顿生豪情,也蓦然想起陆游的箴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岂止是行路的哲理,分明是人生的映照。莲宝叶则的攀登,仿佛一场生命的隐喻:前路虽坎坷,风雨虽凛冽,但只要步履不停,终能抵达一片豁然开朗的境地。这攀登,并非为了征服自然,而是为了见证那个敢于迎难而上的自己。
离去之时,甘南的风依旧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在脸上,却仿佛有了温度。美仁草原上拂过草尖的风声与莲宝叶则呼啸的山风,在我心中交融成一曲雄浑的史诗。它告诉我,心灵可以有两种姿态:一种是向内,如融入草原般在广阔中抵达宁静;一种是向上,如登山般在艰难中证得勇毅。这恰如天地运行的自然之道:刚健不息,柔厚承物。甘南的山水,正是这永恒哲思的鲜活注脚。
这一场山河旧梦,终将沉淀为生命的底色。它轻轻提醒每一个走过的人:唯有走过最静的草原,方知内心的澄明何等深沉;唯有攀过最高的石峰,才见天地的壮阔何其无垠。而当澄明与壮阔在心间合二为一,我们便能在茫茫人世中,既不忘却内心的微光,也有力量拥抱整个世界的风霜。